冯老爷心中一乐，却端着架子低喝道：“只顾自己吃好喝好了，还不进去看看姐姐吃过没有？”

冯秋云低头应一声，急匆匆回到后院。

入夜，冯家大院油灯巨烛齐明，数十个大红灯笼一并亮起，把三进堂屋照得如同白昼。

上堂屋旁边，靠冯老爷东院一侧厢房里，拼了两张八仙桌，四周放置十把高脚椅。桌面以红布遮盖，上面是十八盘各样瓜果点心，十杯香茶摆在桌上。

知客师站在厅角吆喝一声：“请新人入座，陪十姊妹咯……”

闺房门开，在九名女子众星拱月般簇拥下，冯秋雨款款走向厢房。只见得那新姑娘儿，头戴步摇银饰冠，身着镶边对襟衫，耳垂紫金双坠，手穿翡翠玉镯，三寸金莲上是一双滚边粉面鞋，上面用五彩丝线绣成蝴蝶双飞图。

另外九名女子，除幺妹儿秋云外，都是冯家亲戚和乡邻中的未嫁女子。土家风俗，女子出嫁头天晚上，要由九名女子陪伴一宿，倾诉离别苦，感谢父母恩，道别手足情，称为“陪十姊妹。”

同是今夜，男方家中，新郎也会由九个未婚后生作陪，唱山歌，行酒令，闹腾一整夜，名曰“陪十弟兄”，不必细述。

众姐妹在厢房围桌坐定，翠兰是陪嫁丫头，亦是盛装，侍立在秋雨身边，随时照应。

站在条案旁边的那位中年妇人，便是帮秋雨开脸的冯家婶子，清清嗓子拖长声音起了个头：“小姐妹们，秋雨明日就要离家，往后一年难得见回面，今儿你们就珍惜缘分，再好好相聚一晚吧。有道是，在家宠爱十八年，明儿出嫁到远方，难顾爹娘好不好，叫人心里愁断肠啊……”

话音未落，冯秋雨“哇”地痛哭出声，众姐妹顿时哭成一团。

冯秋雨的婆家是猪耳河罗家，猪耳河与官店口一样，也是个繁华所在，罗家家境虽比不上冯家，但也是当地大户，夫君罗良才，相貌堂堂，一表人才，冯秋雨十分满意。

但想到要离开养育十八年的爹娘，作别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，从千般宠爱的千金小姐，变身为服侍公婆，相夫教子的他人媳妇，禁不住悲从中来，边哭边唱道：“天上星多月不明，爹娘为我苦费心。爹娘恩情说不尽，提起话来泪难停。一尺五寸把女盘，只差拿来嘴中含。女儿错为菜子命，父母枉自费苦心。明儿离别父母去，内心难过泪淋淋。为女不能孝双亲，难陪父母到终身。水里点灯灯不明，空来世间枉为人……”

厢房外侧厅和堂屋里，一众亲戚和帮忙的乡邻坐着闲聊，冯老夫人也在陪着。听见里面冯秋雨的唱词，一时间伤心起来，坐在那里不停地抹泪。

族房婶子赶紧过来，劝道：“嫂子，大妹儿哭那一场，虽是伤心，但也是礼数不能免的，你年岁大了，何必坐在这里听着心疼呢，还是进屋歇息去吧。”随即唤来个小丫头，一起把老夫人扶进后院。

其实在这些天，待嫁女子还要邀请相好姐妹，在闺房一边做针线，一边哭诉离愁，以显示对娘家的不舍，对嫁为人妇的担忧。开脸、穿衣、辞祖、踩斗、撒筷子、出门上轿，随时随地想起一折便哭诉一折，这一阶段叫做“哭嫁”。但冯老爷不愿秋雨每日哭哭啼啼，也惹得自己伤心，便与老夫人嘱咐她，只许在陪十姊妹时哭上几句。

冯秋云坐在姐姐旁边，含着泪说道：“姐，有我在家陪着爹妈呢，还有哥哥嫂子们，你就放心。再说，相隔也不远，逢年过节的，你可以经常回来看我们啊。”

冯秋雨慢慢止住了哭声。众姐妹闲聊些针线活，说些体己话，打发时间。小姐妹们时不时轮流唱一段，多是恭喜祝福之类的唱词。

“秋雨姐，尝尝这个。”一小表妹剥开橘子递过去。

冯秋雨接过橘子，看看秋云，又哭唱起来：“橘子生就七八牙，你我同树又同枒。明儿姊妹要分开，抛下妹妹在娘家。”

冯秋云回唱道：“橘子生就七八瓣，你我同爹又同娘，今朝姐妹要分开，难舍难分情难断。”

冯秋雨再唱道：“对襟纽扣排对排，姐姐心里难宽怀。舍却妹妹婆家去，不知何时才回来。”

冯秋云再回：“对襟纽扣排对排，望姐心里多宽怀，姐姐对妹情意深，逢年过节就回来。”

姐妹俩边唱边哭，众姐妹好不容易劝住。

陪十姊妹这一晚，哭哭闹闹，说说笑笑，既是真情不舍，也是风俗规矩，哭得越伤心，越显得娘家舒适难舍，女子贤惠有教养，懂得礼数。

闲聊一阵，又哭诉过哥嫂与在场姐妹，最后骂媒人。并不是真骂，便有些诙谐：“喊声媒公与媒婆，就数你们操心多。一口一个为我好，其实是你想酒喝。今儿害我别爹娘，从今往后难归窝。若到婆家受苦累，看你如何走得脱。”

众姐妹嬉笑着唱和道：“可恨媒公和媒婆，骗得好吃与好喝，如若姐姐受了苦，看你如何走得脱。”

看看东方泛白，已经不早，笑骂声中众姐妹拥着秋雨回房稍作歇息。

转眼间，已到辰时。

“砰，砰，砰！”街口东头三声炮响，那是猪耳河罗家迎亲队伍到了。

领头一匹膘肥体壮的骡子，上面端坐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，那是迎亲队伍的主心骨，称作押礼先生。骡子后面，两个竹子扎就的软滑竿，一个抬着小脚媒婆，一个抬着罗家小姑子。再往后，四人抬着大红花轿，花轿后面跟着数十人，长杠短棒，抬着杀好的整猪整羊，酒缸油瓮，米面糍粑，银钱担子。吹鼓手开道，一路敲敲打打，奔中街而来。

冯家大院这边如临大敌，一溜摆开四张八仙桌，把大门拦的严严实实。

迎亲队伍快到门前，冯家礼乐鞭炮相迎，两方的唢呐声，锣鼓声，鞭炮声，三眼铳声，震耳欲聋，足有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消停。

冯家知客师站在八仙桌后台阶上，双手一按止住喧哗，高声唱颂道：“向王天子到如今，既讲规矩又讲情。今儿设下拦门礼，是因养女太艰辛。十月怀胎落下地，含辛茹苦十八春。年年盼她快长大，长大成了你家人。不是我要为难你，讲好自然让你进。”

身边数人一齐吆喝道：“讲得不好该如何？”